用笔墨与自然对话——马德帆访谈
提问:翡翠画廊
回答:马德帆
你最初是怎么接触到书法的?
我是西安人,从小在碑林附近长大。当时,我母亲跟碑林博物馆馆长是朋友,我就有机会经常进去玩耍。我记得,夏天时喜欢趴在“龟背碑”上乘凉。久而久之,就会去注意到碑文,石碑上凿刻而成的肌理和痕迹吸引了我。我对书法的最初感受,就是石碑刻字的力量感,我喜欢它透出的那股劲儿。后来,我父亲要求我练书法。孩子都是贪玩的,对于练字总想着应付了事。等到父亲检查时,我就谎称我是用水在砖上练的字,写完就蒸发了。父亲当然不信,让我当面在砖块上写。我才发现,原本想偷懒,结果反而给自己增加了难度。砖块表面凹凸不平,在上面写字要很用力才行,难度不小。更让我没想到的是,因为那段经历,让我对在砖石上写字产生了特殊感情,也迷恋上了书法里蕴含的那种力量。
小时候练习书法的人很多,不过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。你当时喜欢书法嘛?它对你构成某种乐趣?
小时候练习书法多少感觉有些“被迫”。当时就想着要找点乐趣来完成这个作业。正好比我才小四岁的小侄子练拳击,有那种绑在手上的沙袋。我就拿来绑上写字,手上的感觉就特别沉,相当于负重。这样,入笔和运笔就会比平常更用力,仿佛入木三分,能够感受到笔在纸里面“行走”的感觉,而不是流于表面。我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了书法的乐趣。
虽然你现在写字潇洒恣肆,想必当时也是严格接受传统书法训练吧?
学习阶段肯定是严格遵循正统的,入笔、藏锋、行笔,一笔一画都很认真。我最初临摹的是欧阳询《九成宫醴泉铭》和柳公权《玄秘塔》。因为我总是把笔画写到格子外面,后来就干脆改练黄庭坚。他的字笔画都很长,总是延伸到格子外,我觉得那样写更自由。十来岁左右,我遇到一个老师,他送了我一本颜真卿《竹山堂连句》。当时这本字帖很罕见,我一下子就喜欢上颜体了,并且反复临摹。
从传统书法的习得,再到如今似乎有意对传统“遗忘”。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变化?
我从未想过会以书法为职业。考美院时,还有些抵触地回避了书法,去报考工艺美院的服装设计。我上大学时参加过学校的书法大奖赛,我得了一等奖,因此还成了书法社的社长。当时只能说是没有中断,称不上是特别投入的状态。毕业后,我分配到电影厂,起初是当美术助理,剧组在道具和置景上有很多写字的需要。当时没有电脑刻字,只能手写;而且,为了显得比较真实,还要变换不同的字体去写不同的布景招牌上的字。结果,这个任务就被交到我手上了。因为需要的字体样式实在太多,我就干脆练左手写字,左右手写不同的字体,渐渐地就发现用左手写字更加自由,不太受到传统的束缚。至于你说的这种变化,或许是在追求更自由表达的过程中自然“遗忘”的,而非有意识这么去做。
你觉得你书写的最大特点是什么?
可能是力量感。我入笔都会比较实,一张宣纸肯定不行,两张也可能写破,甚至还需要三张。对我来说,这种力量感与其说来自技法,不如说来自记忆。
当代艺术中有当代水墨,传统书法也有它自身的法则。在你看来,两者的差异是什么?
我从来不会认为,写字就是写字。在我看来,不管当代也好,传统也好,水墨和书法都只是一种表达的媒介。表达的内容才更为重要。就比如,在每一个二十四节气时,我都会走进自然环境中,通过书写来跟自然“对话”。在节气当天,跟环境的结合,跟自然的关系,对字的理解,以及我当时的心境与感受,把这些融合在一起才是我想要的。这些因素的不同会导致不同的创作。因此,我认为它更像是绘画,而不是单纯写几个字。如果仅仅是书法,那在户外或者室内写,两者并没有区别。
所以说,环境和心境是决定你创作的主要因素?
不止如此。我也为很多电影海报进行创作,书写电影片名。导演要求我写字,我一定会“逼问”他把电影故事完整地告诉我。就比如电影《八佰》,导演管虎希望我来写海报上的“八佰”两个字。我研究剧情后,就提出想用左手写,用最大规格的纸和笔来完成创作。用右手写势必会带入很多技巧,用左手更符合八百壮士把生命都豁出去的那种纯粹,它是更本质的致敬。可以说,影响我书写的始终都是故事性,而不是传统书法的规范。哪怕是二十四节气时特定的环境和心境,对我来说也构成了某种故事,才会产生相应的创作。
你可以抛开技巧,那你最希望呈现的是什么?
活在当下,创作也在当下,那一刻的自然和真诚才是至关重要的。
你说你的创作更像是绘画,而不是书法。你书写过很多“观山”、“见山”、“登山”,其中的“山”字经常被处理得象形化,甚至看着像甲骨文。你追求这种文字的图像性?
我们平时去登山,离得太近了,身在此山中反而看不清它的全貌。那是另外一种感受。我的感受与此不同。我经常搭乘飞机,喜欢靠在机窗边鸟瞰。晴空万里,或者打雷闪电,山的形状、色彩与给人的感受都会完全不同,这些景象让我印象非常深刻。所以,才会在作品中用图像化的“山”字去还原当时看到它的那种心境。每一座山在看到的当下都是与众不同的,所以,我也尽可能在“观山”和“见山”里去呈现不同的“山”。有的可能更文字化一些,有些可能是不同的图像。
比如“观山”和“二十四节气”系列里,不仅仅是书写,还有相应的摄影与影像记录也会以作品的形式在展览上呈现。这完全不像传统书法。这是基于什么考量?
传统的做法都是有边界的。书法的是纸张,石刻的是石碑。然而,我希望文字能与当下特定的空间和时间产生关联,形成一种“对话”,这就使得它必须要去突破传统的边界。书写能够留存在纸上,可是环境和心境呢?对于它的感受或者理解,只能通过摄影和影像去承载。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去如此记录的原因。在我看来,书写和影像记录两者加在一起,才构成了完整意义上的我的创作。
你有双重身份,一个是以笔墨进行创作的艺术家,另一个是电影的服装设计。对你来说,两者是平行的?还是结合的?
两者是互相滋养的,它们就如同我的左右手一样。我原先专职做电影美术和服装设计。我不仅仅在宣纸和油画布上进行创作,也会在很多纺织材料上作画,相当于我把自己两重身份结合起来。我很熟悉纺织材料,也会用它来创作大型装置作品。就比如,我用写过字的毡子做成纪念碑形态的装置作品。纪念碑给人的感觉都应该是坚硬的,相反,我选择用软材料和书写去表达那种纪念性。书写本身就跟故事和纪念有关,材料的软与硬又形成了一种张力;这或许就得益于我有服装设计方面的经验吧。
作为服装设计师,肯定会对面料很敏感。你挑选用于书写的材质,也会在材料上很挑剔吗?你的原则是什么?
在电影里,服装或者说面料,它本身也是会“说话”的,对于人物塑造很有帮助。艺术创作也是一样;当然,不同的材料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感受。对我来说,选择材料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尊重自然。我只用纯粹的材料,不倾向于混合材质的材料;比如,在服装设计上是纯棉、纯麻之类的,在书法上是宣纸或者其他单一材质。哪怕就是作品里需要黏合,我也自己用传统的方法熬浆糊,而不是去买现成的胶水。不管什么创作,我的初衷始终都是“与自然对话”。那么,在材料选择上,越自然越好;在作品表达的内容上,也是越自然越好。
ARTISTS|艺术家
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(原中央工艺美院)